三十六只菜碗很快地打满了,八万又往外递出一只空碗,华叔低着头淡淡地说:“不是全部齐了?”
上午出去的时候,我看到笼子的门口插着人数的标牌,笼子里有多少人一目了然,华叔心中有数。
八万把胳膊伸得老长,那只空碗就在华叔的眼皮下上下晃动,不禁让我想起指望过往客人往碗里扔些票子的乞丐,只不过这个乞丐看上去有点理直气壮,八万说:“华叔,加一点,华叔,加一点,爹,给儿子加一点,爹。”
华叔推起饭车的扶手刚想离开,犹豫了一下,拿起勺子在菜桶里打了满满一勺扣在八万的碗里,念叨着说:“下面还有好几个监室,这都不够了。”
“谢谢爹!”
这是一碗满满的干货,八万把碗往我们面前一放,喜滋滋地说:“这一碗不错,干!”
赵云笑了:“那是你爹疼你的。”
八万笑得眼睛都眯起来:“这时候有这样的爹可真好。”
我往边上看了一眼,其他人碗里的份量两碗加在一起,才抵我们一碗,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。
所有人坐在位置上,迫不及待地等着赵云开吃的号令,突然,一声气急败坏地骂声从卫生间那头传过来:“去你妈的,那一碗是我的。你把我的那碗换走了?”
另一个声音在毫不示弱地争辩:“什么是你的?你看清楚!我排到的就是这一碗。”
“你再说一遍?”这边已经开始站起来了。
“怎么了?要不要干一架?”另一边跟着站起来。
双方都变了脸,看上去一触即发。
赵云跳起来,从我身后三步并两步窜到两个人旁边,周围其他人也围了上去,吆喝着:“三定位,三定位。”
赵云伸出胳膊,先将相互盯着的两个人推远一点,坐在他们旁边几个人,早已慌里慌张用胳膊肘子掩护着自己的菜碗往外撤,他们左右找了一圈,觉得还是墙角比较踏实,于是把碗小心翼翼地放稳当以后,回头看一眼,才放心地围过来。
这时,两个还没有动手的人已经被边上“三定位”的人员拉住了胳膊,定在原地。
站中间的一个坐过牢的老犯骂骂咧咧地说:“他娘的刚消停几天,又开始要闹事,你们一打架,可以调监,到时候又说我们三定位没做好,一级静坐加到一个小时以上,如果跟我们没关系,打死了都不劝,打死一个是一个。有本事到监狱的严管队去打,那才是好汉。”
这番话,两个人都听到了,看上去都有点气馁,但是就这么坐下来,又好像下不了台面,两个人就这样僵立着。
赵云阴沉着脸说:“放开他们,让他们坐下来。”
边上的人放开的手,两个人依然站着。
赵云说:“不坐是吧?”他扫了一眼边上的人,说:“拉住他们,我去打喇叭向指挥中心报告。”
赵云快步走到我身边,靠到墙上,侧着身子,举着一只巴掌,作势要拍死墙上一只蚊子的样子,冷冷地说:“最后问一句,你们自己想好,拉倒不拉倒?不拉倒我就报告。让警官过来给你们调解。”
我侧了下身子才看到,原来墙上还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按钮,长得像电梯里的紧急开关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两个人犹豫了几秒钟,最先发难的家伙首先泄了气,一屁股坐下来,气呼呼地说一句:“你值日说算了,那就算了。”说完埋头吃起了饭。
赵云拿眼睛瞪着他,脸色有点狰狞:“你不要害大家,在里面打架。有本事出去打,老子十二岁扛刀,什么场面没见过?在看守所里面打架安全是吧?”
对面的那个人随即不声不响地盘腿坐下,端起了饭碗。
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地烟消云散了,吃肉的好心情又笼罩了笼子。没等赵云说“开饭”,所有人都吃了起来。
这一刻,笼子里除了咀嚼食物吞咽食物的吧唧,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,偶尔有个别人吃得太快,噎住了,只见他们手里拿着调羹,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,脖子像公鸡一样一伸一缩,喉管里食物的肿块,一点点滑下去,滑到两根锁骨的地方消失不见。
我和他们一样,肉吃了一块又一块,一块刚咽下去,另一块又压到饭上,我吃得很欢。这些虽然是五花肉,由于它是大锅煮出来的,油脂被充分地释放到了豆腐汤里,除了满嘴的肉香,并没有感到十分的油腻。
我没有想到猪肉这么好吃,这应该是我记忆里吃过最好吃的五花肉。也许,不是因为这肉有多好吃,只是这种环境下才让我感到好吃。
我们四个人五碗菜,肉多豆腐少,到最后还剩下一整碗的豆腐和几块实在吃不下的肥肉。八万看着碗里说:“现在吃不下,等明天又抢着吃,接下来几天都是三菜一汤。”
我好奇地问:“还有三菜一汤?那伙食真不错。”
八万不怀好意地笑着:“是啊,所以他们说现在坐牢就跟老干部一样。”
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。我明白这小子肯定在捉弄人,我看了一眼赵云,他也在笑,等他们笑完了,赵云才说:“你是没吃过苦的人,还以为真的三菜一汤,我告诉你什么是三菜一汤,就是上午中午晚上都是白菜包心菜放清水汤,这叫三菜一汤。”
我想起自己刚才的天真,跟着他们笑了。
八万说:“我给你们做一道麻辣豆腐块,肯定好吃,否则中午吃太好,晚上吃不下。”
他拿来一个方正的敞口塑料罐子,将碗里的豆腐装进去,一边装一边往里倒油辣子,最后将罐子口压瓷实,豆腐挤在罐子里,确实像压在一起的豆腐干。
中午吃了肉,人就感觉舒服,每个人的嘴唇看上去油光瓦亮。午饭后一个小时是最好的休闲时光,我们坐在床板上靠着墙,像是村口晒太阳的老农,我的脑袋上方的墙上有一个朝里开口的射击孔。赵云坐在我边上,留意着我的表情,问:“上午谈得怎么样?”
“什么怎么样?”
“我看你提审回来脸色不好。”
“是的,他们要我认罪。”
“你认了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不认罪属于态度不好,会判得很重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认。”
“我觉得自己构不成犯罪。”
他狡猾地笑着:“你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办企业的。”
“你觉得我干什么的?”
“我看你说话腔调,好像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。”
“我以前是在政府,后来自己辞职下海经商。”
他点点头表示理解,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。在我看来眼前的他,虽然没有什么文化,但混迹社会教会了他怎么看人。我不想和他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,于是把话题引到了他自己身上。
“说说你的情况,怎么进来的?”
“你等一下。”他说。
他动作非常灵活地站起来,跑到笼箱那边,不一会儿捏着几张纸过来扔给我:“我的情况在上面。”
我拿起来一看,是一份判决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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